2022年8月25日星期四

我在大清官场30年读后感|林子超博客

 基本信息

书名:我在大清官场30年

出版社:广东人民出版社

作者:黄云凯(编著)

内容简介:

原著为《道咸宦海见闻录》,是清朝要员张集馨的自叙年谱,是其任职其间所经历的官场人事浮沈的敏锐观察及看法之记录。名为年谱,其实几乎等于小说,对官场鬼蜮情形,刻画入微,不亚于清末之《官场现形记》、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。比其他同类小说更真实,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,研究清史名家在写道咸历史时都多次引用本书。

原著以文言写成,虽然文笔清丽,但对当下的普通读者而言,通读亦非易事。《我在大清官场30年》将张集馨年谱易文为白,删繁就简,将史实重新连缀成文。本书为“口述历史”风格,不戏说,不歪曲,语言生动,故事性、知识性强。作者将历史材料以活泼风趣的语言进行加工,可读性很高。

作者简介:

黄云凯,湖北沔阳人氏。自幼喜文,长而学史。七岁进学,小学而大学,学生而教师,至今三十五年。手不释卷,脚不停步,立志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旅行不走港澳,读书尤爱野史。惜乎情才俱短,所谓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是也。转而效仿黄氏先辈季刚先生,三十之前读而不写,五十之前述而不作。述者,借古人之酒杯,浇今世之块垒也。

书摘正文:

天下道府第一肥缺

正月初四日,我从昌平回到京城。十七日,我奉旨补授陕西督粮道。第二天按惯例递折子谢恩,皇上在勤政殿东暖阁召见我。

“你出任地方官有几年了?在福建多长时间?”皇上问。“我是丙申年到陕西任朔平府知府的,在陕西将近五年,到福建任职不到半年。”我回奏道。“你丁忧又耽误了三年。这一次派你去任陕西督粮道,粮道自然要管粮食,不知管不管地方事务?”“西、乾、鄜三州归粮道管辖。”皇上又问:“哪个乾字?”我回答:“就是乾坤的乾字。”“你做地方官已经有很长时间了,知府和道员也都做过,朕也不和你多说了。听人说你为官的操守很好,以前(山西巡抚)申启贤在年终密考时,曾极力称赞你的操守。你今后更要坚持这种节操,为官越久,越是要坚持,这就是所谓的老之戒得。”

我叩头在地:“谨遵圣训。”从去年秋天到北京,我在京城住了将近四个月,旅费也差不多用完了。现在得到的这项任命,一向被认为是天字第一号的肥缺。上任前少不了要打点朝中官员。于是,只好大举借债:

托翰林院编修龙兰簃在广东洋行贷款九千两,年息九厘;向包怡庄观察借白银一千两;

向同年汪衡甫借了五百两,二分息;

向同年江翊云借五百两;

在山西钱庄借款五千两。

这时,又接到兼考的来信。老人家告诉我,张铁夫的住宅想出手,问我是否买下来——这幢房子如果买下来,当然就得稍加修理,没有三千两银子也拿不下来。可是,卫市口的老宅既然已经卖给了大哥,我是迟早得搬家的,房子总得要买,可是家里已经实在凑不出钱了。于是,我又写信给包美东,借了三千两送回仪征老家买房子。借来的一万六千多两银子转眼间就没了——在北京各处打点加上买礼物花的几百两,共用去别敬一万七千两,等到上路时,盘川已所剩无几。

京官职位比地方官清贵,收入却少得多。单靠一份俸禄,不要说体面的生活,就是养家糊口都成问题。地方官则不然,除了薪俸以及政府发给的养廉银(京官无此收入)以外,各种灰色收入组成的“陋规”更是大笔进项;“陋规”并非贪污受贿的“黑钱”,而是地方官利用行政、财政系统中的诸多“特性”,向绅民设立的收费项目,人称“无形之加赋,有形之勒索”。京官、外官之间收入悬殊,但是,京官也可利用行政系统的“特性”去影响外官的铨评升降,京官的喜怒直接关乎外官(地方官)的乌纱,这中间的利害,地方官当然不敢小觑。于是,京官、外官之间便形成一种经济上的调剂。大小京官,莫不仰赖外官的“别敬、炭敬、冰敬”。此“三敬”便是这种调剂的主要形式。炭敬(冬季)和冰敬(夏季)是外官每年两次的常课。外官因迁调而进京述职,或京官外放为地方官临走向相关官员告别,都要赠送财礼,这就是别敬。

恰在这时,黄夫人的父亲——我的岳父黄怀谷先生来北京养病,向我借二千两,我实在拿不出这笔钱,就送了他三百两作为别敬,老爷子似乎还不大高兴。

我二月十六日从北京出发,三月十六日到达西安。陕西督粮道主管军粮的征收与发放,而兼管的地方事务则相对简单。粮道辖有东西两座粮库,从头年五月开始征收,到第二年上报奏销,共计征收大米、小米、豆类、麦子约二十万石。八旗兵的粮食按月发放,绿营兵的粮食按季发放,每年大约发放军粮十九万多石。陕西粮道之所以被视为肥缺,就是因为有这将近一万石粮食的盈余。

清代一石约合120斤,一斤约合590克,这样算来,一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42斤,一万石就是142万斤,按现在的粮价,大约值人民币二三百万元。或许有人要问,这算什么肥差?还天下第一呢!我们现在一个科长一年也可以捞他个几百万。我要说的是,这三百万并不是贪污受贿来的,而是虽不合法但也并不违法的灰色收入,装进了腰包完全不用担惊受怕。至于贪污,自古以来就是上不封顶,无足为奇。

八旗兵的粮食,每月分八次到粮库支领。领米前一天,由管仓大使抽出一包粮食作为样品送到西安将军衙门请将军检验。到放米日,满营中派一位军官带领士兵到粮库支领。这一天粮道衙门要准备一桌酒席招待来领米的官兵,并且派委员陪同赴宴,每月八次,每次都是如此。遇到桀骜不驯的八旗兵,就会对粮食的好坏及酒席的丰俭横挑鼻子竖挑眼。这时候,粮库里的仓书、斗级(仓书、斗级都是管理粮库的官员)等就只得忍气吞声,必须等到将军等人安插在粮库任职的家人出面劝和,才能平息。如果将军对领回的粮食稍有不满,八旗兵就会仗势滋事。粮道衙门须应酬好当地将军,害怕他们从中作梗。

将军和两位副都统应领的月粮按规定是按大米小米各一半发放,但是将军和都统都不要小米,专要大米,因为小米便宜而大米较贵。至于绿营兵按规定只领麦子和豆子,倒不必大费口舌。

遇到将军的“三节两寿”(包括端午节、中秋节、元旦、将军生日、将军夫人生日),粮道衙门都要送礼祝贺,标准是送银子八百两,再加上用于赏赐的布料(称为表礼)四种,还有用于待客的点心糖果(称为水礼)八种。两位都统的标准要低一些,每次送银子二百两,水礼四种。满营中共有八位协领,每次每人送银子二十两,上好的白米四石。将军和都统都推荐家人到粮库任事,或者到粮道衙门挂个名,按时领钱。

送给巡抚的礼物和送将军的不同,是分四季来送,每季白银一千三百两,“三节两寿”时只送表礼、水礼和门包杂费等。至于陕甘总督那里则是按“三节”致送,每节白银一千两,表礼和水礼各八种以及门包杂费等,由粮道衙门派下人专程送到兰州——陕甘总督的衙门在兰州。

遇到有官员过境,一律由粮道来接待。西安地处交通要道,由西藏、新疆以及甘肃、四川进京或者由京城返回这些地方,西安都是必经之地。官客到了西安,粮道就随将军或者巡抚等在官厅迎接,等到官员们回到官署以后,粮道就派人到各处询问各位官员的称呼,由道中幕僚写好送到各衙门,确认无误以后就派人送到官客所住的公馆,张灯结彩,请戏班,准备宴席。每次都要请两个戏班,上等酒席五桌,中等酒席十四桌。上席必须上燕窝和烤乳猪,中席也必须上鱼翅和海参。在西安,活鱼是难得的稀罕物,一条大鱼,值制钱四五千文,但上席五桌是一定要上这道菜的;其它如白鳝、鹿尾等,都是很贵重很难买的美味,但也必须想千方设百计地买来,否则就会显得粮道小气。

戏和酒宴,无论冬夏,都要持续到三更天才结束。主人们将官客送上车,然后依次作揖打拱道别。接下来,粮道就派人拿着各位主人的名帖,到官客所住的公馆道乏,感谢对方的光临。然后,再派人拿着粮道的名帖,到各位主人的官署道乏,感谢光临。第二天,官客起程,粮道又要随大家到城西恭送,并向官客馈赠盘缠,馈赠的多少则视对方官职的高低而定。每次宴会,连唱戏的开销、酒席的开支及各种打赏的花销,总在二百两白银以上,还不包括赠送的盘缠。

其它如副都统、总兵等过境,除与巡抚或将军有深交的外,一般只送酒肴,不举办宴会。如果是关外的驼马章京、粮饷章京经过,他们官职虽然卑微,但一定是拿了省里大人们的书信来的,这样的客人,粮道衙门就送上四道菜两道点心表示一下,另外给每人送上二十两或者四五十两不等的盘缠。总的来说,大宴会每个月都有,小应酬则是天天都有。至于逢年过节,粮道又得宴请将军、正副都统、巡抚和驻西安的司、道、府、县以及外道府县中来省城的官员,酒宴之外,当然也少不了听戏。至于满营的协领、绿

营的参将和游击,也必须在春秋两季各请一次。如果难得的十天半月没有官员过境,粮道就得请布政使、按察使和盐道在官署赏戏小聚——不如此就不足以联络感情。总计每年花在招待上的费用,再加上夏天送给京官的“冰敬”和冬天的“炭敬”,总在五万两银子左右,这还不包括来打秋风的在内。粮道每年的油水也就六万两左右,再扣除私人开销,也就几乎没什么结余。京城内外都说这个缺一年可收入三四十万两银子,这中间的奥秘,我就不知道了。

劳星阶从山西写信给我,说陕西督粮道是“财神庙主持,文昌阁提调”。我认为这个比喻还不是很贴切。我刚到陕西的时候,调到江苏的李星沅巡抚曾经写信询问我的近况,我回信说:“终日送往迎来,喝酒听戏,有见识的人深以为耻。”我的同年罗苏溪,也曾任过此职,后来在贵州布政使任上写信给我说:“刚坐上这个位置时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,坐久了则令人生厌。”我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一年,幸好没有长做。

陕西省的道员和知府,没有不把代理粮道看做是第一美差的,其中虎视眈眈的就是官秩上紧挨着粮道的盐道。巡抚也往往把这个差使当作收买人心的手段,或者用作酬谢为自己出过力的人。而那些代理粮道的人,明知道做不了几天,就只求中饱私囊,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公事,以致兵丁和胥吏相互勾结,贻害无穷。粮库中以大米、小米和小麦作为细粮,这是八旗兵的军粮;以豆子为粗粮,这是各营的马料。历任粮道交接,亏短的细粮,就直接用粗粮作抵,数量虽然相同,可是价值与发放上都不能代替。一任接一任,到我接手的时候,细粮已短少七万多石,假如有一天,亏空到没有米、麦发给八旗兵,那肯定会酿成巨案——不知要扯出多少任粮道和多少大员。幸好这一年,陕西各地米麦收成特好,价格很低,而豆子减产,价格大涨,各营来领米麦的都情愿领豆子,我于是将历任粮道顶补的豆子全部发放出去,以后就只贮藏米麦。这一次,不但历任粮道亏空都补上了,而且粮库也更加充实了——也算我的运气不错。

我的前任方用仪卸任的时候,纵容家人在雁塔一带民间买来麦壳四千石,掺入东边粮库内。我刚接任的时候,就知道了这件事,不肯签字接收。而代理粮道的刘源灏在和方用仪交接时却是已经签过字了的。刘源灏见我犹豫不决,苦苦劝我:“库中粮食,一定不会短少的,现在方道已经回江西了,难道还能让他再回来不成?您就算了吧!”不得已,我只好签了字。

到了放粮的日子,我叮嘱粮库的兵丁和胥吏:“本道第一次放粮,一定不许像方道那样将秕子掺进去,让八旗兵轻视本道。假如开头如此,今后公事肯定难办。”于是,我指定一座堆放优粮的仓廒,行文到营,请营兵来领。放粮时,营兵坚持说,这一仓就是方道掺了麦壳的那一仓——可见方道此事已是尽人皆知,仓吏极力辩解,营兵们围着仓库大声喧哗,颇有借此闹事的苗头。我请他们自己指定一仓,指定哪一仓就领哪一仓,没想到打开他们指定的那一仓,竟恰好是方道掺了麦壳的,营兵们一下子变得非常沮丧。于是打开先前的那一仓给他们看,都是颗粒饱满色泽晶莹的好麦,营兵们互相埋怨,却不得不对我表示敬服。

肥缺变苦缺

我想,方道的这些麦壳留在仓中,总是不好,于是命令管仓的斗级将方道掺入的麦壳用风扬走,又用筛子筛一遍,拿好麦子补进去,而将扬出的麦壳四千石铺在仓库外低洼的车道上,不仅消除了营兵们的疑虑,道路也好走多了。方道的这笔亏空算是由我给填上了。

委派官员临时代理出缺的职务就像打抢一样,我原以为只有州县官员是这样,没想到省里的司道大员也是这样。当年,凤翔知府豫泰代理粮道半年,专门征收劣质粮食,只求农户踊跃交粮,而不管仓储的好坏,并且将粮道衙门巷口的马号(养马的地方)卖给了布政使下面的一位经历,真可以算得上是卷地皮了。我上任以后,查明此事,经历苦苦哀求我,我也就没有追究这桩陈年旧案。盐道崇纶工于拉关系走门道,在陕西多年,上上下下非常熟悉,上司也喜欢他拍马屁。他在公事上却是一塌糊涂,最简单的案子也破不了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竟然多次代理布政使、按察使,又多次代理粮道;在任时,所有公务他一概交由家人薛坤办理,弊病百出,仓储方面自然就不用问了。

巡抚李星沅调任江苏,邓廷祯接替陕西巡抚。这位老人经过道光二十年的挫折(也就是你们说的鸦片战争)之后,已经是意兴阑珊锐气全无,再加上年长力衰,更加纵情娱乐。来往过客,攀挽流连,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也跟着互相宴请,几乎没有哪一天不是花天酒地的。年末的时候,省里各司各道凑了几百两银子,制造灯戏,准备第二年正月演出。我手下东西两仓的仓书和斗级听说巡抚大人兴致很高,也凑了银子,制成灯戏,互相赌赛。

粮道衙门原是唐代汾阳王郭子仪的别墅,偏西有冠山堂,种有几株古槐,树干很粗,十几个人都合抱不了。树冠很大,参天蔽日,是真正的汉唐旧物。湖山台榭,虽然已不是当年规模,而点缀曲折,颇让人起山水之思。我为之撰写一联:“二千年远溯勋耆,乔木寿藤,都是棠阴遗爱;尺五天近临韦杜,虚亭曲榭,最宜槐夏清风。”

冠山堂后面,建有戏厅,也就是宴请过往客人的地方,我也撰有一联:“政事余闲,藉小部梨园,写出西京风景;簪裾毕集,欣大罗仙客,载来北阙恩波。”

院子西面有“归鹤亭”,乃是前任费瓯余所建,年代久远,都快要倒塌了,里面长满了杂草。我花了二百两银子重新整修,给它题名“忆鹤”,把它作为考核兵丁武艺的地方。衙门大堂上的对联是:“政简民淳,好藉清闲容拙宦;阳调阴燮,要从慈惠召丰年。”二堂上的匾额是“薇柏同心”,对联则是“量愧斗筲,敢云卢米才工,

曹仓学富;职司管钥,自笑薪劳政拙,擅咏愆多。”三堂联是:“问此官何事最忙,冠盖遥临,酒醴笙簧皆要政;笑终岁为人作嫁,脂膏已竭,亲朋僮仆孰知恩?”这副对联,是陕西粮道最贴切的写照。二堂东边小院种了一围竹子,我为之题名“交翠”。上房的匾额是:“居处恭”,对联则是:“著手成春,看黍谷寒回,兰阶日咏;入门一笑,喜凤雏声朗,燕寝香凝。”

我之所以把这些对联一一录下来,是为了告诉你们,我——张集馨——也曾经是一个“文艺青年”。我常想,如果我从官场早点抽身,我会不会成为像袁枚那样的文豪呢?是啊,人生有太多的可能,唯一不可能的是——重来一次。

五月,派人回仪征老家将家眷接来,同时奉还向包美东借的三千两银子,张柏亭的三千两也一并还掉,另外用一千两应酬老家的亲族,留一千两作为亲眷来西安的盘费。

九月,邵夫人来到西安团聚。夫人的母亲和兄弟子侄也一起来投奔我。邵夫人的哥哥名昌保,一向游历在外做师爷。我任地方官多年,公务从来不假手亲戚六眷。这些亲眷背井离乡来到任所,无非是为了经济上有所收获,稍不如意,就会生出埋怨之心;有的甚至倚势招摇,勾结兵丁胥吏做坏事,犯事了又不好惩戒,不像下人可以随时驱逐或者严惩。邵大舅子在我的衙门当差,我每月给他送上束脩一份,但不让他参与公务。后来,我把他推荐到西安知府徐关陆手下做师爷,而我这里的束脩保留不变,以示优待。

腊月,派家人进京,向朝中大小官员馈赠“炭敬”,同时还清了汪衡甫、江翊云及龙兰簃的借款。当初我动身赴福建时,曾借晋商贷款,现在对方拿着借据来催讨,可是年终的各种开支浩繁,幸好还是凑齐了这笔款子,

了结了这笔账。岳父黄怀谷先生派家人金四来到西安,索要健骡若干头和干尖元狐皮

筒若干件,说是要送给山西省的上司,我看其中的情形,好像只是个借口而已。今年春天我出京时,曾送给老人家白银三百两作为“别敬”,现在才过了几个月,又来索要如此贵重的东西,未免有些不近人情。明年是怀谷先生六十大寿,我给金四三百两银子作为寿礼,请他带回山西,老爷子索要的东西则没有从命。

三月,巡抚邓廷祯先生病逝。在新任巡抚到任前,陕西省官员按官秩依次代理:布政使代理巡抚,按察使代理布政使,我代理按察使,而我留下的粮道空缺由盐务道崇纶代理。我到任刚刚一年,以前欠下的债务还没有还清,正想在这个位置上干个一年半载,一举还清积欠;没要到这么快就离职了,看来债台一时三刻是没办法拆除的了。幸好臬司也有各种陋规收入,日子也还可以应付。

七月,少穆先生(即大名鼎鼎的林则徐,你们现在说他是民族英雄,我们那时倒没有这个说法,不过他的操守在当时就广为传颂。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,我在本书中就只称他的字——在我们那时候,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)起复任陕西巡抚,我于是又回到了粮道任上。

这一年,关中地区降雨较迟,下属州县纷纷报灾。少穆先生有意缓征当年的钱粮。我知道这种旱情还不至于出现大灾,而粮道衙门征收的是军粮,因为担心军粮无着,所以只要不是旱情特别严重,朝廷是不准许缓征的。而且,那些包揽钱粮的粮差和地霸们早就将很多农户应交的粮食收在手里,如果能够缓征,这些人就可以从中渔利,所以他们就联名到巡抚衙门陈述灾情,请求缓征。这件事关系到百姓生计,我本来就不愿让百姓为难,更不愿意因为坚持征粮,而让少穆先生误以为我想从中得到好处而瞧不起我。所以,当少穆先生征求我的意见的时候,我的回答是:“缓征当然是正道。就算是有些地方没有受灾,便宜老百姓总比便宜官员好。”少穆先生也深以为然。

我只是担心,今年缓征,明年必然加倍。而那些包揽钱粮的粮差和地霸,在装满腰包之后逃匿无踪,恐怕受累的仍然是老百姓。停征以后,粮道衙门的收入断了,但是应酬却是一分也不能减少,整整一年,没有一个铜子的收入,可是送给督抚将军们的陋规,却要照常奉上。这样一来,亏空就大了。

少穆先生一向重视水利,主政陕西后,又筹划大修水利,他拿来一本名为《关中胜迹图》的书,让我考证。我对照各府县志详细核对,开具节略呈上,后来因为费用问题,修水利的事没有办成。

甘肃办理野番事务,经费亏空很大,少穆先生奏请在陕西设置捐输局,鼓励全国士民捐输。我自己捐了个随带加一级。在外省的熟人,也都托我代捐,而汇来的银两成色大多达不到司库的要求,折算后不足的部分,就由我垫上。比如同乡阮祜,报捐知府,尾款短少两百两;卞宝第报捐主事,尾款短少九十多两,我都给垫了,但他们都没有汇款还我。后来,我回到京城,阮祜殷勤地向我道谢,并拿银子还给我,我没有收;至于卞宝第,则是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这件事,我就更不好提及了。

冬月,少穆先生请假养病,布政使杨以增代理巡抚,杨以增刚刚由甘肃按察使升任陕西布政使,还没来得及上任。

代理陕西臬司

正月,陕西按察使唐树义升任湖北布政使,我兼职代理他留下的按察使职务。当时因为停征钱粮,粮道衙门断了来源,没有人愿意代理。少穆先生知道粮道衙门日子艰难,命令我兼职代理按察使,并说:“用按察使的陋规,贴补粮道的短缺,也算不无小补。”我回答道:“粮道是我的本职,现在没有分文收入,我也不愿别人受累。如果是平时,一定请求开缺。”少穆先生说:“您在陕西也不会很久了,以后您就知道了。”仔细打听,才知道老先生已经在去年年终密考时推荐我了。

今年秋审,陕西上报了150多起的刑事案件,在其中一个案子上,我和少穆先生产生了分歧。

下面我就给大家介绍一下什么是秋审。秋审始于顺治十五年,即1658年,首先要求各省的督抚将自己省内所有被判处斩和斩监候(相当于现代的死缓)的案件和布政使、按察史会同复审,分别提出四种处理意见:一、情实(原为情真,为了避讳雍正的名字胤祯而改名);二、缓决,即等下一年秋审时再决定;三、可矜,情况属实,但可以法外开恩,比如独子或承重孙;四、可疑,即证据不足。然后将有关案件的情况汇总报送刑部,而囚犯则集中到省城关押。

在每年的八月,中央各部院长官会审后,提出处理意见,报皇帝审批。如果确认了情实,到秋后就要处决;如果连续缓决三次,就可以免死罪,减轻发落;如果是可矜,也可以免死减等发落;可疑的则退回各省重新审理。在雍正时期,还增加了一种叫做“留养承祀”的减轻发落的方式:如果死囚犯是独生子,被处死后其父母和祖父母就无人供养、送终,经过皇帝批准,可改判重杖一顿再枷号示众三个月,免掉死罪。

这次的案子是这样的:泾阳有个叫马书新的犯人,没有什么正经职业,嗜赌如命,他的妻子李氏多次劝他,也不见悔改。家里的东西全输光了,李氏身上连一件完整的衣服也没有,冬天只能睡在草垫子上。李氏的哥哥可怜妹妹,送了一床棉被给她挡挡寒。马书新回家看见棉被,就要拿去卖了做赌本,李氏紧拽棉被不放,马书新就将李氏一顿拳打脚踢。李氏被踢倒在地后,气愤不过,边哭边骂边嚷,惹得马书新一时性起,就用切草的铡刀将李氏的头给铡了下来。县里审讯后,按照故意杀妻罪判处绞监候。

我审核秋审的名册时,认为该犯行为残忍情节恶劣,并且又是一个赌徒,就改为绞立决,然后将草册上报陕甘总督衙门,总督衙门同意了我的意见。从来,办理秋审,都是臬司事先将人犯草册上报总督和巡抚,如果三方意见不一致,再协商修改。少穆先生在审核这个案子时,提出把它改回绞监候。

我说:“故意杀妻,并且将整个头都切下来了,证据确凿而且残忍至极;凶犯又是个赌匪,实在没有宽恕的理由。况且总督大人已经同意了,再想改动也难。”

少穆先生说:“您是道员代理臬司,假如刑部认为您判决失当,就会降职。而道员降职并不需要奏明皇上,不像正式臬司受处分必须上奏圣上——

那样还可以得到皇上加恩。至于陕甘总督布彦泰大人那里,由我写信告诉他,叮嘱他将草册驳回,由臬司衙门重新拟定。”

我见少穆先生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,就听从了他的意见。西安距离京城并不远,我随后就将这个案子抄寄给刑部侍郎张兰沚和他商量,他回信道:“这个案子证据确凿,确实应该判以绞立决,但是你们省里还是判处绞监候较好,这样就可以留给刑部驳回——刑部不驳回几个案子,怎么显出办案的慎重呢?刑部的权威又怎么体现呢?”我把回信拿给少穆先生看,在场的人看后都笑了起来。

我听说,你们现在的秘书,在拟文件时一定要故意写几个错字,留给领导指出以便修改——古今同一。

秋审结果批下来的时候,少穆先生已经离任了。一百五十多起案子,刑部全部批准了,只有这个马书新,刑部将绞监侯改为绞立决。

四月,少穆先生升任云贵总督,同人的馈赠先生一概推辞,只收下了我送的四斤燕窝和四斤高丽参,并且留下一匹马和一部“五经”作为临别纪念。

临走的时候,先生来到我的官署和我话别:“您早晚就会升去的,最迟也不过中秋。去年年终密考时,我已经向皇上举荐您了。”我连说不敢当。少穆先生回应道:“我老早就想辞官归隐了,只是一直未能如愿。但愿四海之内,有几个能臣名将支撑时局,我辈退职还乡,才能够安心优游林下。推荐您是为国家着想,并非是为朋友私情。”先生的话当然是正道,可惜我却辜负了先生的厚望。

升职离陕

六月,蒙皇上圣恩,我被补授四川按察使。

当天,杨以增巡抚拿着吏部公文来衙中向我道喜,我请求交卸陕西督

粮道。去年,粮食停征,没有进项,到现在为止,衙中还是左支右绌不可开交。今年年成好,军粮刚刚开征,每天都有了些收入。盐道崇纶听说我升了职,就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缺。前任的粮道,曾经有人交了印章却不肯交出粮仓,并争吵到抚台大人面前的,现在还被人传为笑谈。司道大员行为如同市井无赖,又怎么能够做下属的表率呢?

我当上粮道以后,总是不安于心。有些粮食虽非勒索,但确实是浮收。老百姓终岁辛劳,所得几何?百姓赴仓纳粮,还要饱受胥吏欺凌,甚至连嘴都不敢回一句。我只有一个儿子,还指望他长大成人呢,又何必为了升官发财好处得尽而做下造孽之事呢?现在,我很庆幸有机会离开这个位置,只担心去之唯恐不速。亲友家人,一再劝我,再延迟十几天,便有两万多两的收入,我没有听他们的。杨以增巡抚也说:“粮道是您的本职,新任按察使过几天就到了,您何不等几天一起交卸呢?”我再三请求交印,杨以增巡抚只得上奏朝廷留我专门代理按察使,等接任按察使的严良训到达后,再北上京城请训,而让崇纶代理陕西督粮道。自从设置粮道衙门以来,没有像我这样强横抑制庸俗世风的。而崇纶得到委任命令后,当天就办了交接,立即赴仓收粮,简直就是急不可耐!

我递折请求专程赴京城谢恩,折子上写道:“新授四川按察使现任陕西督粮道张集馨跪奏:为恭谢天恩,我恳求皇上能够接见我,让我聆听您的教诲。我于今年六月二十六日,接到陕西巡抚杨以增转来的吏部公文,上面写着: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初十,内阁接到皇上谕旨说:‘四川按察使之职著张集馨补授。钦此。’我接旨后,立即恭敬地摆下香案,望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。我本是一个来自江左的平庸之人,天性愚蠢,又没有什么见识,很幸运地在道光九年考上了进士,在翰林院任职,多次受到您的亲切接见,并且多次受朝廷的委派主持各省乡试。道光十六年,在任翰林编修时,遵从皇上特旨,补授山西朔平府知府,后来又升任陕西督粮道,并且两次代理按察使。

没有来得及报答皇上的厚恩,心里常常为此惶恐不安。现在,皇上又一次赐恩于我,委以四川按察使的重任。皇上这样信任我重用我,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啊。听说这次任命是由皇上您直接下达的,我更是感激惭愧得无地自容。四川与陕西、湖北相邻,按察使总管刑名,负责监察官吏、锄灭奸徒,使百姓安居乐业。事情很多、责任很重,像我这样见识浅陋的人,恐怕难以胜任。我恳求您允许我到京城,拜见您,跪听您的教诲,今后才能做到有所遵循。我一定恪尽职守,报答您的比天高比海深的恩情于万一。我等候新任陕西按察使严良训抵达后,办完交接立即启程北上。以上这些,就是我感激万分并请求您接见我的缘由。我再一次叩谢天恩,等候您的批准。谨奏。”官套话,每个时代都有,每个时代都各不相同。每次升调,官员都要写这样一个折子,向皇上表示感谢。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它记下来,就是为了让大家见识一下富有大清特色的官套话的样子——下不为例。我的饱含深

情的折子送上去后,皇上的朱批下来了,就三个字:“著来见。”

今年是兼考七十大寿,派家人陈贵带着寿屏、寿幛、皮货和绒毯等回老家为老人祝寿,并且带回了一千两银子作为请戏摆酒的费用。

仪征县北郊铁坝头有一块山田,兼考以三千两的价格为我买了下来,汇票寄到陕西,我当即照数把这笔钱给付了。有了这块地,家中的用度,就再也不用担心了;就算是我退休以后,也有个吃饭的地方。

天气炎热到了极点,官署中的人都病倒了。我整天流汗不止,可是又不退烧,吃了药也没什么效。每天下午,我就找一个光线较暗的地方闭目养神。邵夫人病得更厉害,入夏以来,夫人就常常觉得头昏眼花,甚至有时要走进房间,门都看不清,家里人都觉得很奇怪,她却不以为然。夫人体胖怕热,整天坐在冰桶旁边,烦躁的时候就用冰水浸水果吃。夜里她就坐在露天下,整夜不进房间,寒凉之气侵入体内,到秋天就常常发作,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,白天黑夜都只能坐不能睡,就是上床也只能趴着而不能仰卧。后来,知州张受之来看了一下,说是痧症内伏,在几处经脉上扎了几针,好了很多。我当时正办交接,只好吩咐家人小心照看,而且夫人的母亲也在官署,更可放心。

皇帝的教诲

八月十四日,我到达京城,住在彰仪门外的天宁寺。十八日我奉召到静明园。第二天,皇上在勤政殿东暖阁召见。皇上问我什么时候从陕西动身,沿途经过哪些地方,收成怎么样,出身履历以及老家哪里等,我都一一据实回答。皇上又问:“你当年外放朔平府,是因为京察一等吗?”我叩头回道:“是蒙皇上特简的。”皇上又问:“你升任陕西粮道,也是我特简的吗?”我叩头答是。皇上说:“今天就谈到这里,你明天再照例递牌子吧。”我点头退了出来。

回到寓所后,就忙着拜访各位军机大臣和值班的章京,接着拜见上书房的几位大学士。刑部尚书杜受田托我在路过山西时,务必与布政使刘源灏商量一件事,说他的同乡王继兰在平定州知州任上丁忧,写信说闹了亏空,非得上司援手不可。先前杜尚书已写信给刘源灏,可是一直没有回音。他请我在路过山西时,一定帮帮忙,我只有唯唯答应而已。其实,属员亏空,如果是捐摊杂款,上边或许可以通融,或者让后任代为弥补;但如果亏空的是正款,上司又能怎么办呢?何况我是一个过路官员,又不是山西本省藩司,更帮不上什么忙,姑妄听之吧。

二十日,皇上再次召见我。皇上说:“四川的刑名事务,在全国各省中是最多的,你当过京官自然是知道的。每年秋决时,四川省就要整整一天,缓决的黄册子堆得到处都是。四川实在是戾气集中之地,开肠破肚的案件,层出不穷。我看缓决的册子中,有很多是够得上立决的,只不过因为杀的太多了,就稍微从宽而已,实在是诛不胜诛啊。你到任后,要自己拿定主意,不要信那些品德低下的师爷说的什么救生不救死的歪论。那些人又有什么学识,有什么见解?不过是拿积德行善的话骗骗人罢了,殊不知让死者含冤,让凶手漏网,才是真正的造孽。而且,你也不必有什么一定之规,比如去年判处立决一百二十人,你办秋审时,如果有其情可悯者,就算比上年少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?如果案情较重,就是比上年多判几个又有何不可呢?总是他们自作自受,与你又有什么关系?如果一味讲生死报应,那么我每年勾决时就只能一个不勾,有这样的道理吗?”皇上又说:“我明天要到黑龙潭敬香,你不熟悉路,就不用跟着去了,后天再递牌子。”

二十日午饭后,我就进城拜访客人。二十一日在我的老师陈伟堂先生那里吃过饭,仍旧回静明园等候皇上召见。

二十二日,我再次蒙皇上召见。皇上说:“管理驿站是臬司的专责。四川紧挨西藏,文报尤其重要。近

来,驿站的马匹大多不足,你在省城办事,当然不能无故出省城,就算是偶尔检查,恐怕也查不出来。我说句文雅一点的话给你听,州县一听说查验马匹,早已挹彼注兹〔1〕;我再说句通俗点的话给你听,就是拆东墙补西墙。就算你派人前往抽查,派去的人回来也是粉饰太平。我倒有个方法,你也不必清点有多少马,发现有延误文件的,参奏一两个当官的,他们自然知道害怕。”皇上又说:“你这次去,要整顿的很多。我也无法一一交待。打个比方,有一所大房子,年深日久,不是东边倒塌,就是西边剥落,住的人如果随时修补,那就还能够遮风避雨,如果让它一直破烂下去,那就终有一天要倒塌。此语虽小,可以喻大,这就是所谓曲突徙薪、防微杜渐,你下去以后认真想想。”

我回道:“圣上您考虑深远,这些都是万世不变的法则啊。”

皇上又说:“你赶紧收拾行李出发,不要在京城多耽搁,将时间花费在那些无聊的应酬上面。四川路途遥远,够你走的。四川总督琦善还没有正式上任,大部分官员都是临时代理,必须要正式官员才能施展得开。”“谨遵圣训。”我回答道。“我的地方要紧,你明天不用再递牌子了。”皇上点头示意,我跪安之

后便退了出来。当天我再次进城拜客,每天忙于吃吃喝喝,这也是外官进京必不可少的

任务。此次履新,送给朝中官员的“别敬”如下:军机大臣,每人四百两,赛尚阿没有收——这是非常少有的事情;军机处上下两班的章京,每人十六两,原来有交往的,或者今后要在公文上打交道的,每人一百两八十两不等:六部尚书和都察院的都御使,每人一百两:六部侍郎和通政司、大理寺等大九卿每人五十两,依次递减;同乡、同年以及世交,都得应酬,一个也不能漏,共用去白银一万五千两。

二十八日,接到西安来信,邵夫人已经于八月十八日去世。夫人秉性和顺,嫁给我这些年,从来没有违背过我。对待下人,要求严格又照顾周到,持家也颇有方法,的确是我的贤内助。我来北京前,夫人的病已有好转,没想到才一个月的光景,竟成永别,这种痛苦叫我怎么说呢?想想兰儿才刚刚五岁,就这样失去了母亲,更觉得伤心。于是我日夜兼程赶回陕西,于九月十八日抵达西安,准备祭品,请僧道做法事。但这于死者,又有什么用呢?夫人温良恭俭让,一定是升入天堂了,只是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?十月初五,我派仆人张溶等护送夫人灵柩回仪征老家安葬,我亲自送到灞桥。兰儿年纪小,没有让他扶灵回南方,只让他在署中跪送。

仪征天安桥的新宅名叫勤学堂,隔壁的宅子叫清燕堂,郑小秋和堂弟静思住在里面,我拿出一千两银子让族兄筠卿回南方将它买下来,希望将来归田后有个栖身的地方,这也是邵夫人的意思。夫人还拿出二百两私房钱寄回去买家具,不料新居刚刚买定,夫人却已作古,一天也没来得及住,实在令

人叹息。清燕堂西面的房子,名叫侯家老宅,因为最初是侯姓所建,兼慈让我寄回六百两将它也买了下来,作为清燕堂的屏障。

升任四川臬司

十月初九,我带着家眷往四川赴任。十一月初八日到达成都,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告皇上:“微臣已

于日前接任四川臬司,叩谢天恩!我陛辞出京后,于十一月初八日抵达成都,代理臬司徐有壬派人将按察使印信和相关文件送来,我立刻恭敬地摆下香案,向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,然后才接受印信。我本庸才,又愚蠢又没有见识,由道光九年进士,备询于翰林院,后蒙皇上圣恩补授山西朔平府,再后来又升任道员。现在又蒙皇上信任,委以四川按察使重任。扪心自问,又感激又害怕。四川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,民间一向很不平静,刑事案件之多,甲于海内。再加上啯匪(即啯噜,啯噜是乾隆以后在四川出现的以劫夺谋生的异姓结拜团体;具有分散性,各群之间没有联系,并在陕南、湘鄂西、贵州、云南等地活动,成员被称为啯噜子,据考证啯噜即哥老会的前身)横行,危害乡里,乱世当用重典,我自当尽力整顿。我一定不敢心存姑息,换取宽厚爱民的虚名,更不敢因循敷衍,贻后患于地方。只有随时随事,即时禀报川督,尽量谨慎,尽量勤奋,争取报答皇上的厚恩于万一。以上就是我接受按察使印信时的感激心情,我用这道折子恭谢皇恩,并请求您的教诲。谨奏。”

皇上朱批还是三个字:“知道了。”折子后面,还上了一个附片:“我路经山西、陕西,今年秋天雨水充足,大麦小麦都已种上,麦苗已经长出来,一眼望去,郁郁葱葱。如能再有冬雪滋润,明年麦子可望获得大丰收。从汉中进入四川,沿途询问农民,都

说这几年年成很好,尤其是今年秋粮收成特别好。四川一半是旱田一半是水田,如果冬天雨水充足,明年插秧就没有什么问题。我见田间沟渠里都蓄满了水,粮食价格也还平稳,民情安定,圣上尽可放心。以上这些就是我所一路沿途所见,特用附片奏上。”

皇上朱批更简洁,一个字:“览。”

地方上啯匪横行,闹市杀人,无日无之、肆无忌惮,抢劫绑票的案件日渐增多,且有渐渐逼进省城的态势。我的前任宝兴,公事荒废,对于地方公务漠不关心,以至于署中的材官(一种低级武官)都暗通贼匪,每次缉盗,贼匪都事先知道,养痈遗患已经不止一年。官员敬香拜庙,都得派重兵保护,否则不敢出门。宝兴走后,由将军廉敬代理,廉敬这个人走路踉踉跄跄,说话吞吞吐吐,外官习气很重,谈论起公事来,云里雾里让人不知所云,真不愧“草包将军”的称呼。其人声名狼藉,污秽的德行远近皆知,其威望和吏治又远远不如宝兴。前任山西巡抚杨国桢退休之后住在老家,因为地方上不安静,老先生正考虑举家远迁避难。

我到任以后,体察案情,发现啯匪之所以横行无忌,就是因为官府之中有人庇护。各营之中派有巡警,这些人就是啯匪的耳目。平日里他们窝藏贼匪、收赃销赃,无恶不作;一有缉拿行动,这些人马上为啯匪通风报信。省城十座兵营都有这样的巡警,其中又以城守营中最严重。

以前办理匪案,杀戮甚多,尤其是刘喜海任四川臬司时,对各地解来的啯匪,往往不问真伪,先打四百小板,然后审问,其中有很多人还没有招供或者还来不及确定罪名就被杖毙在大堂上。后来,因为大堂上夜晚常常听到鬼的哭叫,差役们都不敢再用刑,刘喜海就将犯人带到东门大街城隍庙,在神像前掷竹筊,如果掷得阳筊就免死,如果是阴筊就当场打死。有的脑浆迸出,有的肢体四散,惨酷不可言状。可是抢劫杀人的风气并没有平息。

我的想法是,治盗必先治窝,擒贼必先擒王。四川的无业游民之所以特别多,是因为这里的粮食特别便宜,从水路来的纤夫,从旱路来的扛夫,他们一到四川就不想回去,又没有谋生的职业,所以就流落为匪。省城里的旅馆,都是营兵和县里的衙役开设的,其中藏污纳垢,也无从考查。后来取消旅馆,晚上不准无业游民留在城内过夜,这些人就到城外店铺屋檐下、桥下和寺庙里栖身。天快亮时。每个城门口都会聚集两三千赤身露体的人,等候城门打开以后便拥进城找营生;各个市镇场集,也聚集了不少这样的流民。凡有抢劫发生,动辄几百人,或者数千人不等。他们拿着长枪大戟,公然抗拒官府,其实为首的不过几个人而已,其他人不过是随声附和罢了。等到官兵、乡团一起追捕,匪徒们当然抵挡不住,可是头目们早已逃走,抓住的多半是些乞丐、小偷和无业游民;如果处以极刑,未必就情罪相当。我听说审案的官员,都是以用刑为能,逼供定案,然后全部诛杀,而屈死的游魂,往往化为厉鬼来报复。如中军马荣桂、蓬溪县吴县令、候补县令张见田和简州知州史悠辰都是大白天被恶鬼索去了性命。类似的情况数不胜数,谁说天道无凭呢?

四川总督琦善,管理官员得法,他的严厉让很多人害怕。我还没出京时,刑部侍郎张兰沚就对我说:“您和琦善相国相处,公事上一定要加倍小心,如果您一次被他问住,那以后就难免被他挑刺。凡是批禀,以及下属的详禀,都需默记在心。我在直隶时,刚开始和他很合不来,后来就非常融洽了。”经过保定的时候,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也对我说:“琦中堂在刑名、钱谷、刑事案例、营制、兵法方面,可以说是近代以来第一人,我曾经多次领教过。只是他的性格急躁,遇事不能心平气和,这是他的一大缺陷。”我在陕西和杨以增巡抚告别时,他对我说:“琦中堂和我们终非一路人,恐怕您难以和他相处。”我说:“如果实在伺候不来,我就买舟南下,回仪征老家养老算了。”

我一到成都,就去拜见总督琦善(这个人是以投降派和卖国贼的面孔出现在历史教科书里的,但是我要说,如果你多读点真正的历史,就可以发现,完全不是这么回事。为了表达我对他的尊崇,我在后面就称他为琦相——因为他做过文渊阁大学士,和对待林则徐一样)。

寒暄之后,他对我说:“久闻您的大名,对四川眼下的政事,还希望您不吝赐教。”

奸夫也念佛

“四川政事荒废由来已久,要整顿的地方实在太多。”我回答道。“那么整顿又以什么为先呢?”琦相又问。“当今啯匪横行,民不聊生,不设法整治的话,老百姓就不得安宁。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捕盗。”

“有道理。但是捕盗应该有捕盗的方法。您认为,第一步该怎么做呢?”

“治盗必先治窝,当然以捣毁贼巢为先。贼巢破了,啯匪就没有藏身之地。”

“有见地。只是要破掉贼巢,该怎么办呢?”“营兵和县里的衙役就是贼窝的主谋。前几天,我经过广元县,就有百姓呈诉罗江县的捕役勾结盗贼抢劫百姓,我经过罗江县时已经将这个衙役带回省里,等审问清楚后当从严惩处。”

琦相大喜道:“看来您已经找到治盗的法门了。只是按察使管得了县里的衙役,管不了营兵,我一定帮您协调好,不让您有掣肘之感。”

“感谢中堂的厚爱。”“杨国桢巡抚归隐后曾经对我说起,在山西和您共过事,对您非常佩服。我和您素不相识,杨先生为人诚实,不是那种喜欢吹捧的人。今天听您一席高论,实在是名不虚传。杨先生念叨您很久了,您何不去看看他呢?”我当即去拜访杨老先生,老先生很殷勤地问候我,说:“您怎么现在才来到我们四川呢?我回到四川老家好几年了,因为啯匪横行,常常寝不安席。先前的按察使宝兴,以及随后的廉敬,对捕盗的大事不闻不问,以致贿赂公行,抢劫杀人的案件,就是近在省城,也是时有发生。老百姓住在农村的,就想躲进城,住在城里的又想躲到乡下去——偌大个四川,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。今年夏天,吉祥的彩云几次出现在天空,我就非常诧异,私下里想,摊上了这样一群昏官庸吏,有什么吉祥的?现在才知道这个兆头是因为琦中堂和您来到四川了呀。”我回答道:“琦中堂一向讲求吏治,此番治川,肯定大有作为。至于像我这样的人,哪里值得一谈呢?”老先生说:

“千万别这么说,其他省都是布政使高于按察使,只有四川,是按察使高于布政使。您知道治蜀宜严吧,那就千万不要姑息纵容以博取宽厚爱民的虚名。”我答道:“这个倒不敢。”

琦相严令各级官府尽力捕盗,又派游击张定川和桂凤鸣等拿获啯匪多起,就在总督府派人审问,由总督府直接定罪,臬司衙门未曾与闻。又有前任移交的盗犯一起,罪行是抢劫拒捕杀伤官兵。我派崇庆知州李向昺审讯办理,这些盗犯加上总督衙门审理的王青狗等一共一百多人,都在腊月二十六日请令正法。

四川乱象 啯匪很嚣张

三月,邛州刘知州报告,以逃兵张灯杆子为首的四百多人,在彭山县将军庙一带操练,看样子准备大干一票。彭山距离省城只有三百里,绝不能听任贼匪胡来。当时琦相在外视察军队,我当即上报请示,很快接到琦相札文,命我亲自带领标兵三百人,会同中军副将长瑞和都司蒋玉龙等,前往新津、大邑一带搜捕。当时,我正在锦江书院讲学,接到命令后马上收起“之乎者也”的一套,稍作准备后第二天就统兵前往。我知会四个总兵以及交界地方的驻军和衙役,一起围堵;如果贼匪胆敢抗拒,可以直接开炮轰击。

一场搜捕,张灯杆子还是逃跑了。不过,我们捉到了几次拒捕杀差的悍匪林蛮头。在省城时,同年徐有壬常常对我说:“如果不捉住林蛮头,大邑、邛州一带是不会安宁的。”我到新津之后,就吩咐我的同年黄县令:

“我听说林蛮头现在躲藏在新津境内,你手下的杨捕头是从贼匪那边投诚过来的,对贼匪的情况很清楚,你给我把他叫来。”杨捕头来了,我和中军长瑞当面给他布置了任务,并且许下重赏。可是几天过去了,杨捕头仍然毫无消息——看来这家伙是在敷衍我。我当即命令将杨捕头抓来,定下限期,勒令完成。过了几天,杨捕头就来报告黄县令,说收买了一个叫林槐子的线人,已将林蛮头在夹墙内面一举拿下。

我亲自审问,获得了口供。据林蛮头供认,他曾在菊花寺纠集几千名捻匪,和大邑县的郭志融县令对阵,用抬枪将郭县令的轿子炸得粉碎,郭县令幸好提前骑马走了,才免遭毒手。除此以外其它的重案不一而足。琼州县也报告捉到了啯匪头目陈开舟、朱老花猪、杨老九和盗匪团伙几十人。我立即派随员李向昺、郭云章反复审问,一定要做到无枉无纵,选择那些罪大恶极的判处死刑。琦相又将从仁寿县抓获的盗犯,一齐解到我的行馆核实。我仔细核定后,除了寻常盗案仍旧带回省城按程序审理外,将林蛮头等十八人在新津就地正法。

可是张灯杆子仍然杳无音信,各地兵勇和衙役到处搜捕,我担心兵马长期在外生出事端,就禀明琦相,命令中军长瑞带兵回营,我也回到省城会同办理计典(对官吏三年考绩的大计之典)。因为总督和臬司都是刚刚到任,所以将去年冬天就应举办的计典推迟到今年春天。现在,既然张灯杆子已经逃走,我们就只好先回省城,然后再设法捉拿——这是三月二十二日的事情。

二十五日一大早,大邑县的汛兵(汛地的士兵,清代兵制,凡千总、把总、外委所统率的绿营兵均称“汛”,其驻防巡逻的地区称“汛地”)就来报告说是捉住了张灯杆子,并且抓获了他的七名同伙。我请示琦相后,立即将这一干人犯提到省城,督同成都府的各位委员,在臬司衙门对张灯杆子进行审讯。

张灯杆子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,并且供出就在二十二日晚,还在新津乡作案一起。据张犯交代,当兵勇和捕役围捕时,他用枪打伤数人后逃走,兵役追拿时,他又在逃亡途中将一个卖酒的人砍死。审案时,张灯杆子就已经病得奄奄一息,琦相担心他一旦病死就逃脱了律法的制裁,就将张灯杆子先行正法,其同伙徐瓮坛等,则等待刑部批准后再处决。张灯杆子手段凶残,实在死有余辜。

这些人犯都关押在成都府监狱,他们知道自己难逃一死,就在夜里扭断镣铐打伤禁卒后越狱逃走,一起越狱的还有另外十名犯人。成都知府韩泰华哭哭啼啼地来我的官署报信,我对他说:“如果能够抓回逃犯,那就问题不大;否则,谁也救不了你。”我又加派臬司衙门的差役,会同营兵和县里的捕役再加上守城兵勇进行全城抓捕。幸好城门已经关闭,越狱的匪徒没能出城,当天晚上就被全部抓获。审明情形后,照例全部处决。

新津、大邑一带的抢劫之风,从此平息。巨匪杨黑骡子、王老冬、向大耶和汪罐子炮等几十人,各自裹挟了几千党羽,抢劫杀人绑票,渐渐逼近省城。营兵、县役和这些人内外勾结,地方官束手无策。甚至乡绅、军官中也有人充当窝主的,企图从中分赃——缉拿起来很是为难。我和琦相以及提督向荣秘密商定,派游击张定川、桂凤鸣以及随营学习的武举人、武进士一起侦查缉拿,并致函云贵总督少穆先生、湖北巡抚陆春帆等,请求他们派兵同时行动。随后,陆续有巨匪在抓捕行动中落网,押来省城后马上正法。经此一役,恶名昭彰的巨匪,有一半被消灭。卡房(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“号子”)是最惨酷的。大县的卡房关押额人犯总在数百人以上,小县的卡房关押的人也不下几十人或者十几人不等。甚至有的县将婚姻、田产、债务等民事案件的证人也关进卡房,每天只供应稀粥一碗,整年不见天日,其痛苦超过监狱百倍。我严令全省,凡是民事案件的当事人和证人,一律从卡房提出保释,而对小偷、棍徒以及只参加抢劫而没有人命在身的啯匪,查明案情后,分别拟定充军、流放、徒刑、杖刑;发落完毕,立即由各道各府过堂,等候刑部批准,然后就地起解。全省所有卡房立即拆毁,从前全省瘐毙〔1〕在卡房里的,每年不下一二千人。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,以后如再有私设卡房的,立即严参当地主官。

成都府里积压了很多案件,几次催办都没有效果。于是我就在臬司衙门设立发审局,负责判稿。我在公务会见之余,每天带领委员们审理案件,既可掌握第一手案情,又避免了拖延。委员中,像李向昺、俞文诏、顾希曾、朱凤标等都很会审案,尤其是李向昺,办案经验特别丰富。

隆昌县叶允喜与嫂子黄氏通奸一案,前任臬司潘铎判为叶允喜出继。廉敬代理总督时,又上奏说叶允喜虽然出继,但情节较重,仍拟斩监侯,却又几次被刑部驳回。叶允喜在秋审时几次喊冤,他的家属还三次到京城刑部申诉;刑部后来下文,必须取得该犯服罪的供词才可定案,于是案子一拖就是四年。叶允喜狡猾异常,审案的委员无计可施。每次提审,该犯就闭上眼睛,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,对所有提问一个字也不回答;就算是给他上刑,他也绝不哀求。

我和李向昺商量:“关于这个案子,我们要先仔细阅读卷宗,厘清案情,再提审案犯黄氏,等黄氏招供后,我们再慢慢开导叶允喜,看能不能让他招供。”

这个案子的经过如下:叶允喜和哥哥叶允寿的妻子黄氏通奸,黄氏的儿媳知道了,打心眼里瞧不起婆婆。一天,黄氏训斥儿媳不懂规矩,儿媳回嘴到:“我就算不懂规矩,也不会像你一样做出乱伦的丑事。”黄氏因此就怀恨在心,与叶允喜商量后将儿媳勒死,然后装点成儿媳自缢的样子。儿媳娘家看出破绽后报了官。

代理知县孙濂拖延了几天,没有前往验尸,以致尸体腐烂无法勘验。

王九牧接任知县后审问此案,又无端怀疑其哥哥叶允寿知晓案情,对叶允寿严刑逼供,导致叶允寿当场死亡。叶姓全族大哗,上告到府里。知府朱銮廷

认为奸情不够确实,申请提到省里。省里虽然审出了叶允喜与黄氏通奸的案情,但在具体情节上又几次变更——这样就给了犯人翻供的机会。

叶允喜家道殷实,从涪州请来一个有举人功名的讼师做顾问,所有诉状都出自此人之手。叶允喜又将他的族弟安插在臬司衙门任文书,凡是此案的提问、供词和详稿,叶允喜事先就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
我查得个中隐情后,马上派人将讼师和文书捉拿收监,这样叶允喜才算没了耳目。我又提黄氏和家中的雇工对质,黄氏无法抵赖,只得将如何与小叔子叶允喜通奸如何勒死其媳,以及如何与叶允喜商量等情节一一招供,黄氏交代得非常详细,让所有人都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。

再次提审叶允喜时,他仍像以往一样闭目诵经有问无答,我大怒,吩咐上刑。但这仍然没法让他开口,就更不谈让他服罪了。

又过了十几天,我对李向昺说:“犯人用诵经来逃避审问,用意不过是想逃脱死罪。你何不与他谈一谈佛家经典以及因缘果报呢?只要他答言,你就有机会想办法慢慢开导他。”李向昺依照我的吩咐,将叶允喜提到一静室内,相对而坐,谈起佛经奥义,叶允喜并不完全懂,但很乐意听。李向昺和他谈了几天佛,但对案子却是一个字也没提。我吩咐赏给他酒饭,他说他持斋已经很久了,我就赏给他素食。李向昺和叶允喜相处了好几天,才谈到案子上来,反复开导,劝他供出实情,案情才开始出现转机。我担心他的供词不可靠,就让他自己亲笔书写口供,以加强供词的可信度。叶允喜将供词写完,这个案子才定下来了,最后仍然按照通奸罪判以绞立决,没有问斩。因为犯人蓄意逃罪使案子拖延数年,我就奏请不必等到秋后,马上行刑。

原来审理此案的官员后来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处分。

没有奸夫的奸杀案

遂宁知县徐钧通报本县民妇胡氏伙同小姑子蒋女杀死丈夫的案子。我仔细阅读卷宗,发现并没有奸夫。胡氏刚刚十八岁,她的小姑子更只有十七岁。妻子谋杀丈夫,妹妹谋杀哥哥,如果属实,那么这中间一定有重大隐情。可是卷宗里却只说是胡氏丈夫蒋某患有严重的痨病,胡氏想弄死蒋某,以便快点改嫁,蒋女则想等胡氏改嫁后,自己独吞家中的一百多亩土地——这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,简直就是骇人听闻。我正打算驳回另审,潼川府却说根据县里的请示已经将人犯解到府里,我于是下令将全案人证解到省里来亲自审问。

徐钧的详文里说胡氏与小姑将蒋某杀死后,将现场布置成被盗的情景,营兵和县里的捕役曾亲往查验。我又将营兵、捕役以及验尸的刑书和仵作一起提省。我特地嘱咐李向昺仔细研究案情,再三叮嘱他:“这个案子罪名与事实出入太大,稍有疏忽,就会造孽深重。”

李向昺首先提审捕役,查问现场所剪的篾墙缺口的形状和大小,以及强盗出入的脚印等。经过一天的审问,基本确定确实有强盗进入现场,而不是两个女子伪装出来的。我又问刑书和仵作:“据尸格上记载,死者上腭红晕,这种情形应是睾丸被捏伤导致的,那么死者的阴囊是否坚硬呢?”两个人一起回答:“没有坚硬。”我当场就发作了:“怎么会上腭红晕而阴囊不肿大的呢?”于是下令将刑书和仵作各掌责二十,两人才招供:“阴囊确实没有肿大,上腭也没有红晕。县里的师爷张某说死者遍体无伤,那么是怎么死的呢?不如在尸格上填上上腭红晕,有了捏伤阴囊这个死因,上司就不会驳回了。”

我又提审胡氏姑嫂,见两人都是文弱女子,没有一点泼辣强悍的样子。我问她们为什么杀死自己的丈夫或者兄长,她们答道;“受刑之后,书吏指使我们这么招供,我们不敢不听。提到省里来之前,徐知县的母亲还送给我们每人一千文铜钱,叮嘱我们一定不要翻供。”我又提审在场的乡团团首和某生员,生员说:“现场勘验时,我亲眼看到尸体上没有伤痕。床上盖的被子却不见了,生员请知县大人侦查被子的下落,不料却被知县大人训了一顿。生员认为,找到被子就可查清案子的实情。”

据我所知,这个案子的死者蒋某,患痨病已经很久了,距死也不过一线之隔,一天到晚咳个不停;平时从床前走到卧室门口,就这么几步远,也要蹲下来歇几次。那天晚上,蒋某和胡氏两个人躺在床上,都没有穿衣服,下面垫着篾席子,上面盖着棉被。三更后,胡氏在睡梦中听到她丈夫大喊一声滚到地上,然后就没了声音。胡氏坐起来找衣服,却找不到,只看见墙脚有一个洞透着光亮。于是胡氏就打开房门到小姑睡的房里借火点灯,并向小姑借一件内褂穿,蒋女说:“你穿走了,我穿什么?”

当时厢房里住着姓王的母子俩,听见胡氏说有强盗,儿子拿了根木棒就准备出去,他母亲拦住他说:“强盗的情况不清楚,我们租房子住,又何必管主人家的这些事呢?”王氏和儿子虽然没有出去,可是胡氏呼盗、借火、借衣等情节却是听得清清楚楚。

后院住着死者蒋某的叔婶,听到胡氏的声音,就点上油灯前来查看,叔婶二人走进胡氏的房间,看见蒋某的尸体倒在地上,墙根有个洞,床上的被子不见了,胡氏的衣服也不见了。打开大门探视,已经杳无人影。洞口的泥土上留有脚印,隐约听到邻近村子里有追赶强盗的声音。

第二天,报知乡保和团首并到县里报案。当时缉盗的命令很严,知县徐钧担心受到处分,就授意捕役说这不是盗案,并以胡氏姑嫂谋杀蒋某来掩盖此事。徐知县验尸后,见尸体上没有伤痕,就胡乱指着死者背上的旧爪痕说那就是致死的伤口。又因为没有凶器,就在屋内篾墙上找了一根篾匠用的弯针,说这就是凶器。

徐钧又将胡氏姑嫂锁到观音崖掌责数十下,又用木扁担各压杠一次。胡氏姑嫂受不了,差役们就在旁边教胡氏姑嫂怎么怎么招供,姑嫂二人于是就认了罪。

我将徐钧调到省里申饬,徐钧仍然不服。我又命成都知府怡昌和委员李向昺提集全案人证,在按察使衙门会同徐钧复审此案。徐钧见刑书、仵作和差役都招供了,才无话可说。这天晚上,徐钧来到李向昺的寓所,求他关照一下。李向昺告诉他:“如果尸体上有伤痕,那么我们就再开棺检验;如果没有伤痕,那么我不敢为了顾全与你的关系而把无辜的人判死罪。”徐钧说:“尸体上的确没有伤痕,所谓阴囊受伤,都是师爷张友搞的鬼。”

徐钧知道,这个案子平反后,自己肯定要被弹劾撤职,就请学政彭学莪给我写了封信。彭学莪说徐钧是他的至亲,能够带过就带过,实在不行就让他称病辞职算了。琦相也接到山东巡抚陈庆偕的信,请他放徐钧一马。琦相便不再追究此事,徐钧随后也称病辞职。

案子审完后,我让胡氏姑嫂脱下囚衣,交给亲属领回。既然没有追究徐钧的责任,那么参与其中的刑书、仵作和捕役等,当然也不便追究。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委员李向昺苦心研究,查出实情,一定还会被徐钧纠缠下去,平反将遥遥无期。可恨徐钧,堂堂一个知县,为了逃避缉盗不力的处分,竟忍心以凌迟重罪来诬陷无辜的人,实在是天理不容啊。

牢头绑官差

井研县的差役将人犯押解到省,然后就到总督衙门喊冤说:资州的牢头周鸣同等人将他吊起来拷打以勒索财物,并且说凡是入监的人犯无不被这些人凌虐拷逼;资州的吏目(知州下面佐理刑狱并管理文书的人员,品秩为从八品、从九品或不入品流)姜淳得到这些人的好处后,就纵容他们胡作非为。琦相派候补知州郑安仁前往彻查。

牢头周鸣同,因为将父亲推倒在地并致老人死亡,被判监禁终生。他在监狱里呆久了,当上了牢头,就在监狱里开小押(一种典当形式),收很重的利息,利滚利地盘剥囚犯。后来他还可以随意出入监狱。有一个女犯入监,周鸣同将她强奸了,吏目姜淳知道了不依不饶,周鸣同就送了姜淳二百两银子,姜淳也就不再过问了。凡有人犯入监,周鸣同就带着缓决的犯人将新来的犯人吊在柱子上,用水桶盛水挂在犯人背上,还强迫犯人用嘴吹夜壶,还给犯人上竹签勒索财物;总之人犯不给到他们满意的钱银,他们就不停下来。

刚开始的时候,他们还只是吊打勒索同监的犯人,后来就发展到勒索临时寄监的人犯,再后来就连办案的差役也不放过。周鸣同每次孝敬姜淳白银四十两,前后一共送了四百多两,姜淳的家人也得了八九十两。

井研县的差役押解犯人到省里,经过资州,在资州监狱借住一夜,牢头周鸣同等人就将犯人和差役一起吊打勒索,犯人和差役都被折磨得痛苦不堪。井研县的差役到资州的知州衙门喊冤,知州舒翼问明了情形,就将周鸣同传到衙门责罚,打算将他枷号在监狱内一段时间。周鸣同得知后,便命令犯人们鸣锣击鼓,并放火焚监——幸好被扑灭了。知州舒翼害怕了,不敢再追究此事,就将周鸣同放了。

差役告到省里,琦相派委员查得实情,将案子提到省城审理,将周鸣同等三个犯人按原来的罪名分别在秋审后处以死刑,吏目姜淳也被判处绞刑,姜淳的仆人被判处徒刑,知州舒翼因失职被降职。

四川的刑事案件数目之多,天下第一。很多州县官员凭自己的意思任意判决;有些案子报到省里,或者是递上来的卷宗,臬司衙门稍不注意,就会造成冤案,从而生出很多麻烦。仁寿县县令恒泰,将一起强奸重案逼迫被害人承认通奸,如果不是我将案子提到省里在臬司衙门亲自审问,那么道光二年山西阎思虎的闹剧就会在四川重演。

至于其他把仇杀判成奸杀,把小偷打成大盗以及将犯人装笼置卡凌虐致死的冤案不知凡几。

成绵道徐有壬,琦相不喜欢他留在省里,每次排班接见的时候也不叫他,命令他到省城以外督办缉盗事宜,并兼带清理号房。徐有壬行经成都、绵阳、资州等州县,不到半年时间就刑戮了八十多人,听说有时甚至先责打人犯二三千小板后才将犯人处死。我听代理绵阳知州的李象昺说:“徐道员引用法律不是很准确,这中间有很多人是含冤而死的。”徐有壬办理的这些案子,都没有向臬司衙门汇报,也没有留下卷宗。当时啯匪案件众多,琦相意在从严,所以徐有壬才得以杀伐自专。

本来,治乱世当用重典,可是制造冤狱却是要遭报应的。即用县县令张见田,刑法暴虐,胡乱杀人,结果在代理中江县令时,被冤鬼捉住,在床上辗转反侧,口中喃喃有词。张见田死后,他的妻子儿女流落成都,回不了贵州原籍。候补县令李谔,以前在省里审问啯匪案,唯一的本领就是刑讯逼供,后来因欠下藩司库中的款项,屡催不交,被弹劾撤职,勒令偿还——处罚也算是很轻的了,可他竟然拿刀朝自己的胸上、肚子上砍了好几刀,没有死成,最后还是投井而死。候补县令毛震寿在双流抓获啯匪后,将犯人严刑拷打——这些都不算什么,骇人听闻的是他竟然将犯人扔进锅里煮了——大清律里可没有这样的律例。

酷吏们罗钳吉网,实在过分。我蒙受皇恩,掌管一省刑法,报告到我这里来的,我一定不能容忍这种虐民行为;可是那些没有申报到我这里来的,我也没有办法禁止。我的继室王夫人听说四川的命案盗案特多,只要一听到官署西边鞭挞犯人的声音,就非常伤心难过,每天祈祷我能够升官调离这里——她实在是担心我无心之间造下冤孽啊。

到处都是狗咬狗

八月,我代理四川布政使。藩司衙门款项不清已经不止一年,琦相接任总督后,奏请逐项清查。藩司陈士枚是我的同年,性情一向古板而固执,对钱谷之事一窍不通,每报告一项,都要被琦相驳回。督抚排班参见的时候,往往一说就是几个时辰,可是意见仍然不能统一;意见相左,当然也就不能总是心平气和。陈士枚觉得和琦相无法共事,我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。幸好陈士枚不久就升任陕西巡抚,得以逃离这个让他尴尬的地方。

我代理藩司后,见所办款项的账目,本来就没写清楚,根本无法核对。于是我就在藩司衙门的东花园设立清查局,派候补通判陆玑、候补知县冯继曾负责清查,又派熟悉文案的书吏帅学孔等人查卷清款。本衙门的账目不全,就到总督衙门档案室提取,总督衙门不全,就到外州县提取,一定要弄清楚每一项支出用在哪一年用在哪里,抓住线索一直追查到底。截至现在,库中存款应是多少,稽查库中如果数目相符,那么这一项就算无误;如果账目中还有结余,而库中并无存款,那就一定要追究这笔钱因为何事而被挪用了,直到追还借款,这一项才算清楚。昼夜不停地清查了半年,将几百项账目全部厘清,我提请琦相复核,并据实奏明皇上,由承办书吏签字画押,保存在我的文件箱中以备稽查,所有承办委员分别予以奖励。

库存原有闲款两万多两,王兆琛任藩司时,不能约束子弟,这些人于是将这笔闲款提走一万多两,其中一个书吏就分了五千多两。后来这个书吏因另外的事情被革职后不服,就到总督衙门揭发了这件事。琦相命令藩司衙门查办此事,陈士枚交给成都知府怡昌审理,因为此案关系到高级官员监守自盗,罪名太大,主审官不敢追查到底。我清查库款时,正好被革退的书吏又到总督衙门催审此案,琦相再次严令藩司衙门加快进度。我派知州罗次垣就在藩司衙门审理此案,终于查得官吏们贪赃自肥的具体情形,我勒令书吏限期退还赃款。赃款入库后,我写信给已任山西巡抚的王兆琛,并将书吏的供词,还有已经入库的款项账目一并抄寄给他。王兆琛接到信后,派马弁黄守备送来八千两银子,但在回信时仍然遮遮掩掩。我再次回信说:“书吏胆敢诬陷官员,罪在不赦,如果他敢诬陷您,我就详细奏明圣上后彻查此事,还您一个清白。”王兆琛收信后非常恐惧,来信认错并将尾项缴清,这个案子才算了结。事后,我用附片奏明了皇上。

犍为县县令朱在东因为一个案子被撤职,经后任查出亏空正杂款项共九万多两。朱在东扬言告到北京去,原因是历任将军、总督、“两司”以及各道府都收过他的馈赠,县衙中有账可查,现在闹了亏空,要赔大家一起赔。琦相因为这起案件牵涉封疆大吏和各方大员,感觉无从下手,陈士枚更是畏首畏尾,一拖就是小半年。我对琦相说:“夜长梦多日久生变,这个案子,如果我们不抢在前面参奏皇上,一旦让姓朱的抢在前面,我们就被动了;到时候就算再参奏,那也成了被控后的反控——皇上就会怀疑我们的弹劾是事后捏造的。”琦相考虑了几天,然后对我说:“您说的有道理。”于是就立即奏明皇上,请求将朱某撤职并限期归还亏空款项,等到欠款归库后,再恳求皇上开恩免罪,用语也极为平淡。

但是,这笔款项数目实在太大,靠朱在东一个人肯定难以还上。盐道吴我鸥和朱在东是同年,在京城时两人关系非常密切,犍为县的盐务属吴我鸥专管,朱在东除了通常陋规外,还经常额外有馈赠,以增进感情。等到事情败露后,朱在东首先揭发的就是吴我鸥。吴我鸥非常难堪,坐着轿子前去拜访朱在东,朱在东也不出来迎接,而是头上戴着白色的绣花毡帽,身上穿着绿色的袍子,大模大样地坐在榻上见吴我鸥,让吴我鸥更加无地自容且毫无办法。

我将建昌道林树恒调到省城,将朱在东的行为告诉林道台,让他开导开导朱在东。林树恒是朱在东的顶头上司,平时与朱在东的关系也不错,这个时候当然不能置身事外。几天后,林树恒对我说:“朱县令想见您,您认为可以吗?”我回答说行。

朱在东到达后,我就问他:“你亏空正杂款项九万多两,罪行严重,反倒自认为有理,难道不亏空的反而无理吗?况且,我听说你以送出的陋规来控告上司,并且说有账可查。账本在你的手中,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。实话说吧,你闹亏空,并不是送陋规落下的。据我所知,你穷奢极欲、无所不为,每天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起床,夜晚则一夜不眠;命案犯人从正月等到冬月,你一次也没有提审,老百姓递来的状纸,你一律束之高阁;县衙前卖熟食的小贩从天黑时开始营业,整夜灯火通明,县里人称之为鬼市。就凭这几条,我就能要你的命,你相信吗?”

朱在东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叩头。我看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气焰,就转而宽慰了他几句,让他下去。我又对吴我鸥说:“这个案子,你不放点血,看来是不能了结的。你们得了朱在东的好处,虽然不能全部退回,但如果不帮他一把,难保他不铤而走险。”于是分派廉敬出六千两,潘铎出八千两、王兆琛出八千两、林树恒出三千两,嘉定知府邵勷出三千两,朱在东将自己在省城置办的两处房产抵了五千两,接任的犍为县县令承担了一些,剩下的就全部由吴我鸥包下。亏空填上后,案子算是了结了。

结案后,琦相命成都县令恒裕和段煊来问我:“朱某的案件已结,是否该官复原职呢?”我说:“一个县令,闹下如此大的亏空,难道还要再将国家的钱粮交给他吗?我的意思是,把他降为一个佐吏就算对得起他了,如果一定要让他官复原职,我可不敢签字。”琦相也同意我的看法。后来奏折送出,吏部的批文还没有到,朱在东又因办理人命案件延误将近两年一事,终于被革职。

选派委员代理职务,往往根据职务好处的多少分为优缺与中缺。如果遇有优缺,就从平时表现优异的委员中选派。如果是没有多少油水的中缺,就按委员资历轮流选派。原任藩司陈士枚的做法却不寻常,遇到苦缺或者中下缺,他就从平时肯任事的委员中选派,遇到优缺,则轮流选派。琦相不加细看,就批准执行。我上任后,首先就是申请恢复旧章。那些平时表现优异的,当然要用优缺来奖励,如果只让他们任苦缺,那以后谁还肯办事呢?至

于轮委人员,不过是在省里每天点卯而已,按班次派任苦缺,这些人也无话可说。接下来,我就将二十多种职务划入优缺,其他的全部归入轮委。琦相认为我的这个做法很公平,很后悔以前批准陈士枚的章程。我的章程被批准后,候补委员也都很受鼓舞。

宝川局鼓炉制钱,每年十月开炉,次年二月停炉。所用的铜由宁远府运到局里后,再到藩司衙门领取钱款。宝川局所铸的钱,则用来搭配发放文职官员的养廉银,以及差役、捕役等人的薪水。时间一长,也就百弊丛生,铜钱不仅颜色黯淡形制粗糙,而且摔在地上就碎了。市场上做生意的之所以不肯使用这种钱,与币制本身大有关系。按照铸钱的规章,原料的比例应该是铜六铅四,况且四川的铜一向坚硬,为什么会手一捏就碎了呢?调查得知,制钱局要送给各处官员的陋规实在太多,领取的成本根本不够造那么多钱,于是就掺入大量黑铅,将铜偷出卖掉,制钱的质量自然就不用谈了。

我和琦相商量,告诉他这中间的种种弊端。但是要制定新的章程,就必须先铲除旧的弊端。于是就委任天全州知州郭彬图专任此事,将宝川局送给各衙门的陋规一律免除,严格按照铜六铅四的比例投料铸钱,也不准在每串钱上夹竹木牌增加重量。

宁远府运来的铜,有时成色极差。宁远知府王者政是我的同年,这人趋利如鹜,地方上几次罢市抗议此人。他不说自己运来的铜不合要求,反而说什么局中委员故意挑剔、书吏从中敲诈等等。我告诫他:“你说的或许有这么回事,但你运来的铜色泽暗淡,这是我亲眼所见。既然你说因为局里挑剔导致你倒贴不少,那么就请你将铜运回去,自己销售,我另外派人办理供铜之事如何?”王者政这才无话可说。

四川打箭炉一带,是土司所管的地方。据土司甲木参龄庆禀报琦相,说中瞻对的野蕃首领工布朗结,一心想将上下两个瞻对吞并,并且屡派兵骚扰查牙。查牙是通往西藏驿道上的一个驿站,假如被侵占,驿道就会阻塞。琦相命令工布朗结退出侵占的上下两瞻对的地盘,不准出界骚扰边疆。工布朗结不听。琦相准备亲自带兵征讨,命令藩司衙门筹集粮款,并派人担任粮台(军中负责军需的官员)。我决定自任其事,以保证军队后勤不致匮乏。琦相领兵前往,总督职务由成都将军裕诚代理。

历经四个月,琦相班师凯旋。奏奉谕旨,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员升官的升官,加赏的加赏,我也蒙恩赏加二级。这一次出征,很多人认为,工布朗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野蕃首领,他有没有出界骚扰还在未定之间,仅凭土司甲木参龄庆的一句话,琦相就劳师费饷地远征,是否有此必要呢?也有人认为,这是因为琦相此前因在广东主和,备受议论,所以这一次特地展示一下军威。其实,工布朗结并没有亲自出来投降,只是派头人到营中表态愿意归顺而已。我不在营中,不清楚其中情形,不敢妄议。琦相回来后,我也不便探问。

这一年,江水大涨,重庆府朝天关,水位高达几十丈。在汛期,乘船的人可以坐到关口直接上岸——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。一天,接到报告,说关口的江水突降十几丈。我心里猛然一紧:下游的湖北和江苏,恐怕已经一片汪洋。不久,便接到邸报,说湖北武昌城外,江水已经与城墙持平。巡抚唐树义写信来,说他住在城上,亲自向居民发放烙饼,至于被淹没的田地房屋,更是不知多少。又接到仪征老家来信,说金陵、仪征一带,居民都架木而栖,我家在天安桥的住宅,里面的水也有几尺深。哀鸿遍野,百姓其鱼。皇上下旨,鼓励百官捐款救灾,我捐出养廉银五千两,寄到苏州藩库,蒙恩赏加五级、记档两次。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

注意: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。

Also Read: